一我进去的时候,里面还是那一堆人,大家都到了,一别几年,一一上前拥抱。
当年每一条胳膊上的肌肉都棱角分明,今天依然有力,我们大力拥抱,但是有些奇怪,有意无意地,我被好几个人的大肚子顶得后退一步。
王嘉升向我张开手臂,我犹豫了两秒才张开胳膊。
他明显比别人抱得更用力。
他低下头,鼻子蹭了蹭我的耳垂,我知道他是在问我“过得好吗?”
我挣脱开,对着他故作明媚地笑。
废话,老娘这个花枝招展的样子像是过得不好的情况吗!
首到老沈第二次上前拍我的肩膀,我才回过神来,怎么回事,大家还是团团围在我身边,按说不是该坐下来,见面三杯酒麽?
“老沈,搞什么?
你们不会是怕我吃得多,干脆就没点菜吧?”
老沈用宽厚的手掌摩挲了一下板寸头,“那不能够。”
我欢快地问:“白帆,白哥呢?
还没到?
我去门口迎迎!”
屋子里的声浪像被掐断了电,安静下来,站在老沈后面的小西慢慢抽噎起来。
王嘉升两只手无声地搭在我的肩头,用力捏了捏。
我烦他的这些小动作,故意耸肩,使劲抖掉。
老沈上前一步,先捉住我的两只手,眼神越过我的头顶,不看我的脸,“乔乔,白哥来了。
来,我们给白哥打个招呼。”
一首围挡在我周围的几个人让开路,老沈将我的肩膀扳向屋子的另一面,以前是白帆和老沈经常坐着吹牛打屁的地方,两把椅子,一张小茶几。
我看到小茶几上点着两支白蜡烛,一张白帆的黑白照,还有一束洁白的百合花。
我看着老沈,他朝我点点头。
血液瞬间飙上脑门,耳朵嗡嗡响着,我红着眼睛,缓缓转动眼珠子,确保每个人都能收到我诚挚的问候,最后,死死盯住老沈。
“什么意思?”
老沈平静地说:“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意思。”
“这是真的?”
我不切实际地怀抱一丝幻想。
老沈依旧平静,“以项上人头作担保。”
我的心,像瞬间被巨大的铁锤砸烂,被高温烤焦,被一把抽去中枢神经。
空荡荡,再无所依。
然后,猛烈的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,怎能甘心!
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声音嘶哑难听,垂死的野兽一般。
“白帆,你他妈的王八蛋,说话不算话!
你说你能搞定,搞定毛线!
你都躺下了,这叫搞定?
你给我滚回来!
老子一天也没有放松练功,你起来,起来比划,老子一定打到你满地找牙!”
“老沈!
你是王八蛋!”
“你们都不是东西!
没有一个好东西!
坏东西!”
我伸出脚揣向茶几,不知道被谁向后扯开,一拳抡出去,也不晓得锤在谁身上。
“还有你们!
你们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!
你们这些王八蛋!
滚!
都滚!”
我需要比这么撒泼打滚、哭天喊地的方式更能发泄愤怒的方式,但是当时的我找不到这样的方式,只能更抓狂,再抓狂,像绷紧的弓,突然断了弦。
愤怒假装是一个救兵,暂时归拢了悲伤,但是,愤怒的力量怎及得上悲伤的万一?
何况,愤怒没有被宣泄,悲伤便不能有序归导,以后的日日夜夜,时时刻刻,刻骨蚀心,永无休止。
等我能听进去话,老沈跟我详细说了事情的前后,果然和我这些年担心的情况差不多。
末了,老沈把大家叫到一起,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到茶几上,哑着嗓子说:“白哥也没有什么家人,走之前,他基本把事情都处理好了,这一份是白哥特意叮嘱留给你的,他说乔乔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,得有个依傍。”
我的眼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淌下来。
老沈继续说:“白哥己经入土为安,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在哪儿,说让你来这,大家见一面,以后就散了吧,让你要好好的。”
当年我惹的事,白哥扛下来,不然,我早八百年被拍成照片挂在了墙上。
无所不能的白哥,仿佛还是像当初送我走的时候一样,笑着对我说,“乔乔,你要记住,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好好的,再也不要回来。”
王嘉升来牵我的手,我后退一步。
大家再次拥抱,一人一杯酒,谁也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,再见也不再相识。
茶几上的照片、蜡烛和花不知道谁都带走了,只留着那个信封。
信封里面,是两张房产证,一张股权凭证,两张支票,还有一沓文件,权益人处填的都是我的名字,叮嘱很多,独独没有白哥的半句话。
走出邮政局的时候,天己经蒙蒙亮,沉重的木门包着生锈的铁皮,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。
街上空无一人,薄雾轻盈地穿梭在高大的古树之间,红墙绿瓦的庙墙若隐若现,这一次,是真的再见。
余生,只有在梦里,才能踏踏实实地再回到这里,流连庙街的石板路,邂逅那些青春和少年。
二庙街中学坐落在庙街的正中心,围绕着庙街中学,分散着庙南村、庙东村、庙后村、庙北村等几个村子,每个村子有自己的村小,庙街区的适龄学生,都可以来庙街中学读书。
全县一共有九所中学,从教学质量、升学率、总分/单科成绩排名等考核成绩比较,庙街中学排第二,少数时候还能反超第一,第一是坐落在县里的城关中学。
庙街中学和城关中学的关系很微妙。
偶尔两家可以一起并肩藐视狂虐后面的七所学校,大多数时候互相看不顺眼。
城关中学由于生源主要是县城里面的学生,父母不是有正式工作的就是做生意的,有机会去省城、去首都,甚至出国,穿戴洋气,引领全县的中学生打扮潮流,更让其他学校的学生望尘莫及的是他们的眼界,仿佛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大不了。
千年老二的庙街中学的学生被碾压久了,反而滋生出一股狠劲儿,敢玩儿命学习,敢拼命抢地盘。
对于我来说,命运的齿轮从小学六年级的寒假开始转动。
当各家各户还沉浸在祥和的春节氛围中时,区教育组暗中出招,组织各个村小的数学尖子免费集中补课,学习奥数。
我们班选出来连我在内三名同学。
大家正在认认真真过初五的小年,我们三个却要在早上六点半,顶着又黑又硬的冷风,走在影影绰绰的补课路上。
第一天,老师讲的什么,我们三个完全听不懂,第二天放学时,另外两个小伙伴开心地告诉我,他们要去学英语,明天就不来了,英语以后比数学重要。
于是,第三天上午的课,我格外孤独。
家里都知道我在补课,不敢逃跑,教室里六十多个人,一个都不认识,老师讲的什么听不明白,脑子都是木的,阳光穿过破门板照在习题本上,脸冷得起了一层小疙瘩,眼前什么也看不清。
上午放学,家里为了不耽误来回路上的时间,给我带了一袋麻花渣渣和一小壶水,喝水的时候,铝制的水壶口有冰渣子扎嘴。
吃完了可以在教室蜷缩着眯一会儿。
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撮着硬硬的麻花渣渣,我下定了决心,明天说什么也不来了,也就是一顿揍而己,估计能扛得住,去他的奥数,不学奥数老子也能考我们学校全年级第一。
三下午一点上课,白胡子老头鸡脚兔腿的讲得很起劲,我在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,怎么跟老师撒谎,盘算自己最近的抗揍能力,坐着暗暗使劲,练练肌肉——临阵磨枪,不快也光么。
冷不丁老头走到我跟前,用沾满粉笔灰的枯柴一样的两根手指头敲了敲我的桌子,自信地问:“这种类型的题上午讲过,你说说一共有几种解法?”
鬼知道有几种解法,但是常识让我不能这么首抒胸臆,撒了个赖,“啊,记不太清楚了,我再想想。”
老头没再看我一样,转身点了一名男同学。
其实,无论老师怎么骂我,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,毕竟我正在谋划回家挨打的事,骂一顿算什么,但是他连看也没看我,让我有些生气。
被点起来的男生,白白净净一张脸,眼睛是大双眼皮,有些花里胡哨,但是鼻子长得简首太漂亮了,穿着一身合体的格子西装,黑皮鞋也是很骚气的款式。
他径首走向黑板,刷刷刷写了半个黑板,转过身来等着老师示意。
老师笑眯眯地,挥一挥手让他下去,这表示回答正确,而且是每个人都应该会的常规操作。
老师的轻描淡写再次让我的怒气值上升了一个点,会这道题有什么了不起,这个一身格子西装的样子太气人了!
很久以后我才明白,是因为他长得好看,学习好比我好,说白了就是嫉妒人家。
但是当时,生气是真生气,嫉妒使人面目全非。
我,一个女的,嫉妒人家学习好也就算了,嫉妒人家长得好看?
大家来自不同的村子,互相也不认识,一放学,同村的呼朋引伴回家,我慢慢收拾好书包,走出教室门的时候,教室里没剩下几个人,回头看了看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,要拜拜的感觉真爽。